第二章

萨列里推开教堂大门的时候，少见的，已经有人在等待了。
阳光还只映亮了半面的天空，红云从街道一角漫上来，像画家点上的大胆的一笔。安东尼奥·萨列里，这个教堂里最受爱戴的神父。人们享受他主持的弥撒，并总有人不远万里只为了感受一次他温柔的嗓音和歌唱圣诗时温暖的语调。
“早安，”他向那位女士问安，“早间弥撒还没有开始，您来的太早了。若是不介意，您可以先在椅子上等待一会儿，或者您也可以出门逛一圈，毕竟距离弥撒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早安，神父。”女士向他露出一个微笑，“我只是听到声音，钢琴声。一开始我以为是有音乐家搬到我们这栋楼里来了，因为我从不曾听过如此美妙的乐曲。但很快我发现那不来自我的这栋楼，而是这里。”说着女士指了指教堂里的钢琴，她的眼神停留在琴键上，眼底却一直饱含着微笑。
“那时候才五点，街上很安静。而我总是醒的早，所以听见了。我听出那是您的乐曲——或者至少一部分是。”她说到这里，目光离开了琴键，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萨列里。
“一部分？”
“对，主调上很像。虽然我不懂什么音乐……”女士又微笑起来，“但是，那音乐使我感到快乐。”
快乐。
萨列里记得那是一首并不欢乐的独奏曲，他偶尔在晚间弹这个，琴声在教堂里回荡的时候他会戛然而止，然后安静离开。
他不明白怎样的变调会让它成为使人快乐的音乐。
“我觉得这个词可能不太对吧，”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很喜欢——非常喜欢。所以我急匆匆地赶过来了，琴声却几乎同时消失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您弹的呢，不过您瞧，现在您才刚到。”
“也许是路过的音乐家吧。”萨列里干涩地说道。
“也许……不过我真希望能再听一次啊。”女士点点头，“那么，萨列里神父，我先回一趟家，一会儿我会来早间弥撒的。”
萨列里点点头，手指却停留在钢琴的白键上。那上面冰冷无比，无法想象曾有人在上边炽热地弹奏过。
他无可抑制地好奇起来。好奇那是首怎样的钢琴曲，或者是在好奇那位神秘的音乐家。
萨列里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长袍，伸手合上了钢琴盖。
他决定等一等，就今晚。也许那个过路的音乐家不会再来，但等一等并不会使自己损失什么不是吗？更何况，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谁能将忧愁的乐曲改作欢乐的乐章。
神父的手指抚过胸前挂着的十字架，安静的看向教堂一侧的彩绘玻璃。

莫扎特的心直到现在还在砰砰乱跳。他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阳光从窗帘底下的缝隙透进来，照亮一点点的地板。莫扎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拉开它，尽管阳光灼灼会将他烫伤。
他几乎是与神父擦肩而过的。
在那位女士寻来之前，他才匆忙意识到天色将亮，透过彩绘玻璃照进来的阳光已经让他的皮肤感觉到轻微的刺痛。他只得起身，连钢琴盖都忘了关就从边门逃了出去。
当他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那个神父——穿着漆黑的长袍的神父，正巧与他擦肩而过。他看清楚了对方挂在脖子上的银制十字架，左手涂了黑色的指甲油。
想到这里莫扎特上下滑动了一下喉结，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纠结地裹紧被子。也许他今晚还应该去教堂……或许他还可以再见到那位神父，看到他在那架钢琴上弹奏。

他对那个人的渴望甚至超过鲜血。

萨列里照例留到了最晚，接待完最后一位信徒。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目光从桌上的羽毛笔滑向放在一角的钢琴。他知道这架钢琴有个黑键不那么灵光了，按下去会是顿顿的闷响。也想找人来修，可不知道怎么总是会忘记，就干脆留着了。
如果他/她弹奏过，那一定也会发现这个问题——音乐家会怎么巧妙的解决呢？
萨列里突然起身走到钢琴前，手指抚过冰冷的琴键。太阳在天边投下最后一缕红光，终于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下。月光倒是变得明亮起来，很快，街边的灯火被点亮，而月光替代了阳光的炽热，清冷地透过才会玻璃投在萨列里身上。
神父安静地祈祷，将自己隐藏到阴影里。
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就在萨列里以为对方不会再来的时候），教堂的边门被悄悄推开了。因为没有蜡烛，只有月光照在他身上，所以萨列里看的不那么清楚。那个闯入者似乎在寻找什么，不过可能没有找到，就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看起来至多二十几岁，不很高，有着高挺的鼻子和一头柔软的金发（不得不说有点凌乱），也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关系，他的肤色看起来太过苍白了。
他保持失望有一段时间，很快又抬起头来，快步走向钢琴。
萨列里不由得站的更直了，显然对方正是自己在等待的那个音乐家。他看着对方拉开琴凳，打开琴盖，手指按上琴键。
他首先听到的是属于自己的旋律，他已经弹奏过太多遍绝对不会弄错。然后，紧接着，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变调和声加入了，这使得整个曲子变得丰富起来，不再那么单薄。他把小调部分加快，同时加进去一些复杂的编花，于是音乐多了点俏皮的味道。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照进来，钢琴上反出一块闪亮的银白，同样的柔软的白光撒在琴键上，随着音乐家舞动的手指破碎成块。
对方然没有仔细编曲，只是随性创作；但这份随性里又有着其他东西，这些跃动的音符是那么恰到好处，像月光被编进曲谱，让萨列里挪不开脚步。

他被这本属于自己的乐章狠狠钉在原地，讲不出一句话来。

TBC.